二、一切從自戀開始
馬夫人惡狠狠的道:「你難道沒生眼珠子嗎?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,都要從頭至腳的向我細細打量。有些德高望重的人,就算不敢向
我正視,乘旁人不覺,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
幾眼。只有你,只有你……哼,百花會中一千
多個男人,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……洛陽百
花會中,男子漢以你居首,女子自然以我為第
一。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,我再自負美
貌,又有什麼用?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
倒,我心裡又怎能舒服?」(第廿四回, 金1024)
關於自戀,最通俗的詮釋便是個體對自我的
過度愛戀。至於自戀與女人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
淵源久遠,不但現在普遍的社會價值觀仍然認為
女性比男性來得自戀,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依德更
早已指出女人與自戀有著不解之結。按照精神分
析的理解,自戀是一種由自身,而非他人來激起
性覺醒的現象,有原初自戀(primary narcissism)和次發自戀(secondary
narcissism)之分:前者指的是嬰兒期喜歡自己
的身體,以自己的身體做為慾力(libido)的對
象,從而獲得滿足;後者則是指兒童期以後,個
體將自己原應外投的慾力收回,由愛戀別人轉而
愛戀自己,從而陶醉於自我想像之中。根據佛洛
依德的看法,次發自戀基本上自然是一種女性的
特質,因為女性的陽具欽羨(penis-envy)會使
她們感覺到先天上劣於男性,而為了補償這種匱
缺感,女性就會不由自主地在後天上尋求對抗這
種失落感的方式,因而高度地關懷、欣賞、愛戀
自己的容貌。相對的,男性既然不受陽具欽羨之
苦,也就較少呈現出自戀的傾向。做出這樣的推
論之後,佛洛依德還特別強調這並非出自他個人 詆毀女性的慾望(Gay
555):女性,特別是外
貌好看的女性,分外會藉由自戀來尋求自我滿足
,因為社會對於她們可以選擇的愛戀對象實在是
強加了太多限制;她們不 但因此特別有自戀的傾
向,而且在感情的模式中也是需要被愛,而不是 主動去愛(Gay 554)。在此,用陽具欽羨來斷
言女性會因感到自身的匱缺而發展成過度自戀,
實在有本質論的嫌疑,我們當然可以指控這是男
性精神分析師對女性的污名化,然後一舉切斷女
人與自戀間由來已久的強制聯結,但佛氏關於社
會的種種箝制會把女性推向自戀一途的這項觀察
,其實是頗值得重視的。當父權社會予以女性重
重制約,使其做為主體的慾望與行動多受打壓而
不得滿足時,女性是否有可能傾向於把自己當成
一個被慾望的客體,藉由把被壓抑的愛戀與慾望
投注於自己身上來得到滿足,也因此即使當她在
面對愛戀對象時,也往往是延續著自戀的模式,
希望被愛、被注視,而不懂如何主動去愛?以下
精神分析式的閱讀也許可以提供我們一些線索。

和段正淳有過一段情、嫁給馬大元、色誘白
世鏡及全冠清的馬夫人康敏,其所做所為可以說
是把自戀發展到極至的具體代表,陳墨評其為「
自戀成狂」──「她的一生只愛她自己。她的美
貌,她的智慧,她的心願,她的花衣服,她的情
郎……她的她的!一切都是她的!……她從來也
沒有愛過丈夫馬大元;也從來沒有愛過其他的人
(甚至包括段正淳),並且永遠也不可能愛除自
己以外的任何人!」(《情愛金庸》211)──
恐怕沒有任何讀者會有異議。不過康敏的自戀是
否「已經是不可理喻,從而一般的人無法猜知她
內心的究竟,她的言行舉止,也無法被人所預料
、所理解」(《情愛金庸》211-12),倒也不見
得那麼絕對,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,我們可以
一窺這種自戀機制的運作方式。在康敏的例子裡
,我們會發現一個疑點:如果自戀指涉的是像西 方那希塞斯(Narcissus)愛上自己水中倒影的
例子一樣,那種自信地認定自己就是最值得愛戀
的對象、不假外求的狀態,那麼自戀成狂的康敏
大可以不受任何外界的影響,肯定自己是最美貌
的女子,至於在她口中不算什麼東西,「不過是
一群臭叫化的頭兒,有甚麼神氣了?」的喬峰看
不看她,又何損她對自己美貌的認定?從這個弔
詭的現象,我們正可以追索出自戀的觀看模式本
身如何的脆弱:不但需要仰賴他者的凝望來支撐
,更是侵略與攻擊慾的本源。
不同於佛洛依德以本質論的陽具欽羨理論來
解釋自戀,法國精神分析巨擘拉岡以鏡像階段( mirror stage)來闡釋自戀的機制如何形成及運
作,顯然更具有啟發性。對拉岡而言,六到十八
個月的幼兒對自己的鏡像即有特殊的迷戀:人類
的出生就解剖學而言,其實屬於一種特殊的早產 (premature birth),亦即在系統發育尚不完
整、尚帶有母體殘留體液時便已出生。這個有所
欠缺的主體卻能在鏡子中認出自己的形象並且表
現出對鏡像的無窮興趣,究其因,是要藉由鏡像 所提供的完形(Gestalt)來實現自己期望成熟
的目的,換句話說,鏡像認同乃是一個「從不足 到期待」(from
insufficiency to anticipation)的過程,主體藉此將其實並不完
整的身體透過鏡像所提供的幻覺形象延伸為全形 (Lacan 1977: 3-4)。這樣的原初自戀雖然是
主體最早期的認同方式,因此負有不可或缺的階
段性使命,但是精神分析也同時強調不能久滯於
此階段,而必須接受伊底帕斯化的過程,進入象
徵體系之中。鏡像認同到底有什麼樣的問題,使
得精神分析理論不斷強調走出鏡像期的重要性?
拉岡對此的解釋是,當主體透過鏡像認同來認識
自己的時候,他其實也同時發生了異化 (alienation)的現象(Lacan
1993: 39):因 為他畢竟是靠著那外於自身的他者(other)才
認識到自己的存在,因此「我是完整的」此鏡像
幻覺成立的同時,也是「我是分裂的」這個事實
被揭露的時刻;鏡像認同的弔詭便在於「我就是 他者」(Lacan 1993: 39)。正因身體形象從匱
缺延伸到完整的期待過程是建立在內部衝突矛盾
的鏡像認同上,這種主體內在的衝突所造成的結
果便是「攻擊性的競爭」(aggressive competitiveness, Lacan 1977: 19),主體和
他的鏡像既同一又分離的這種情境將使他成為「 自己的敵對」(a
rival to himself, Lacan 1977: 22)。說得更淺白些,就是主體要靠鏡像
他者才能成立自己的這個現象,會使他憂心被他
者所取代或控制,因此對他者產生攻擊的慾望。 泰瑞莎‧布南(Teresa
Brennan)因此表示:雖
然主體是透過對自己身體的執戀才建立分離主體 (a separate being)的,但這種將自己視為全
能的幻想也必將帶來企圖操控(鏡像)他者的慾 望(98-99)。職此之故,如果自戀的想像認同
稍後不能被象徵認同所取代的話,將會使主體在
對待他者時,始終與之處於在想像層次不斷角力
的關係之中,既要靠他者來確立自己的存在,又
唯恐他者威脅自我的生存,就此陷入嫉妒、偏執
、不斷攻擊的危險中。

回到金庸小說的文本,我們可以說康敏的表
現正吻合自戀模式所造成的種種苦果。乍看之下
,康敏已經極度自滿其美貌,喬峰看不看她有什
麼關係?經過精神分析對自戀的解讀,我們可以
知道喬峰看不看康敏對她而言當然是大大的有關
係:因為自戀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樣一個穩定
及自給自足的結構,反而在根本上就是需要某種
「外援」才能成立的──那希塞斯也需要水中的
倒影才能自詡為最值得愛戀的慾望標的物。康敏
先前能自誇為百花會中群芳之冠,是因為無數男
子眼中都流露了對她姿色的傾慕,這些英雄好漢
、德高望重之人因此都如同她的鏡子,印證了她
是值得被慾望的、被愛的這樣的自戀信念,但是
正因為自戀要建立在這種他者的凝望之下,所以
康敏自恃美貌的信念絕對不是不可搖撼的;我們
看到,當喬峰竟然對康敏視而不見時,康敏的自
信就受到了嚴重的衝擊:當康敏指責喬峰「眼光
在我臉上掠過,居然沒停留半刻,就當我跟庸脂
俗粉沒絲毫分別。偽君子,不要臉的無恥之徒。 」(第廿四回,金1024)時,她的言語間已經充
分流露出她的不確定與不安全感,她不能肯定她
是不是真的有別於庸脂俗粉之姿,而這樣的不安
是她所不能接受的,因此只有靠攻擊喬峰──認
定喬峰不看她的原因是出於假正經、逞英雄、是
偽君子,而不是因為她自己真的不夠吸引人──
來解決這種不安。其實康敏心裡是否相信自己的
說詞?答案應該相當明顯:自戀機制本身結構性
的脆弱使康敏無論如何自負美貌,都還是不能自
給自足,必須透過與他者的鏡映關係才能完成從
不足到期待的過程,而這個期待一旦被喬峰破壞
,她無法承受自身不足的結果,便是轉而用攻擊
他者來說服自己「不是我不夠好,是他有問題」 。
康敏在全書中的份量雖然不重,但出場時卻
總是令人印象深刻,這除了是因為她策劃以陷害
喬峰及段正淳的毒計招招陰險之外,也因為她連
招供自己的罪行時都顯得那麼志得意滿。當她告
訴段正淳自己為什麼要陷害他時,她先說了一個
自己小時候如何害了「花衣服的相思病」的故事
,敘述自己過年時盼不到新衣服,又眼見隔壁江
家姊姊有新衣可穿,便如何偷偷到隔壁江家剪壞 別人的新衣服:
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裡的剪刀,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,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,永遠
縫補不起來。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痛快。(第廿四回,金998)
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