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.倚吳望越
路自中峰上,盤回出薜蘿。
到江吳地盡,隔岸越山多。
古木叢青靄,遙天浸白波。
下方城郭近,鐘磬雜笙歌。
處默《聖果寺》
二.另眼相看!
連城訣第三字出自處默的《聖果寺》:
他(萬震山)又沾濕了手指,去尋第三個字,說道:「劍法第三招,出於處默的『聖果寺』,三十三,第三十三字,『下方城郭近,鐘磬雜笙歌』中的『城』字,『江陵城』,對啦,對啦!那還有什麼可疑心的?咦,怎麼這裡癢得厲害?」……
《連誠訣》第十一回〈砌牆〉
處默是唐末詩僧,《全唐詩》只收錄了他八首詩,生平無考,論名氣當然不及杜甫。可是,這首《聖果寺》卻比杜甫的《春歸》和《重經昭陵》流傳更廣,只因被收錄在《千家詩》之中,《千家詩》版本甚多,以宋末謝枋得(1226-1289,與郭靖楊過同時,不肯仕元絕食而死)編的最為流行。
金庸也對這首詩另眼相看,《連城訣》全書中所引的唐詩,只這一首《聖果寺》分兩次錄完:
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,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:「路自中峰上,盤回出壁蘿。到江吳地盡,隔岸越山多。古木叢青靄,遙天浸白波。下方城……」第三十三字,那是個「城」字!萬震山一拍大腿,說道:「對啦,正是這個法子!原來秘密在此。圭兒,你真聰明,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!要用水,不錯,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!」
《連城訣》第十回〈唐詩選輯〉
想必是金庸在寫這《連城訣》(當年初面世時書名《素心劍》)時,回憶到自己「少年遊」,便引了全首詩。
三:鳳凰山上、住在杭州
聖果寺在杭州西湖畔的鳳凰山上,昔日少年金庸到錢塘江觀潮的時候,不知有沒有循著處默的足跡,盤回登峰,然後眺遠山、賞古木、觀江波、聽鐘磬呢?
杭州是個好地方,所謂「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」,金庸也曾一併介紹:
……柳州盛產木材,柳州棺材,天下馳名。是以有「住在蘇州,著在杭州,吃在廣州,死在柳州」之諺。木材紮成木排,由柳江東下。……
《鹿鼎記》第三十三回〈誰無痼疾難相笑,各有風流兩不如〉
這個諺語版本甚多,我小時候聽的卻是:「生在蘇州,住在杭州,食在廣州,死在柳州。」看來比金庸記得的強,一來食字而不用吃字,該是我們嶺南前賢的話,二者生在蘇州還有別的好處:
這時那少女划著小舟,已近岸邊,聽到鳩摩智的說話,接口道:「這位大師父要去參合莊,阿有啥事體?」說話聲音極甜極清,令人一聽之下,說不出的舒適。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,滿臉都是溫柔,滿身盡是秀氣。
段譽心道:「想不到江南女子,一美至斯。」其實這少女也非甚美,比之木婉清頗有不如,但八分容貌,加上十二分的溫柔,便不遜於十分人才的美女。
蘇州杭州都可與天堂比美,住在那邊都差不多,「著在杭州」的用意,無非是「小玄子」康熙立了個「杭州織造」的差事出來。然而衣服之美,只不過是綠葉,裹在衣服裡面的美人才是正主兒。
處默和尚四大皆空,到聖果寺當然是禮佛觀景,紅顏欠奉。
由鳳凰山中峰上聖果寺,路程只約二百公尺,小徑盤旋曲折,處默舉目所見,盡多薜荔和女蘿(羅),《連城訣》中作「壁蘿」,難解!可能是金庸因為音近而記錯吧。
薜蘿的典,令人想起屈原的《九歌.山鬼》:
若有人兮山之阿,披薜荔兮帶女羅。
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薜荔是常綠灌木,女蘿是攀藤植物。屈大詩人在山崗上見到以薜荔為衣(披)、女蘿作帶的「子」(當然是女鬼了!),迷人的眼神、可愛的笑容、窈窕的身段,大詩人非傾慕不可。薜蘿互相纏繞,但是大和尚色即是空、空即是色,當然不會有甚麼感覺。
自從電腦打字日益流行,這個本來算是冷僻的「薜」竟然爆光率大增!
卻原來許多人常將「薛」字與「薜」字混淆。薛先生常常會給人「打」成薜先生,金庸小說中姓薛的角色不多,立時想得起的只有華山派的薛公遠,這個人恩將仇報,吃了張教主炮製的毒菌湯一命嗚呼(見《倚天屠龍記》第十三回〈不悔仲子踰我牆〉)。
女蘿與薜荔是一對,又與菟絲是一對。菟絲和女蘿都是寄生植物,詩人用以比喻男女關係。所以,紅拂女一見李靖便開門見山,說道:
「……閱天下之人多矣,無如公子者,絲蘿非獨生,願托喬木,故來奔耳。」
《杜光庭《虯髯客傳》
鳳凰山在錢塘江北岸,錢塘江是古代吳越的交界,處默在山上望向南岸群山,於是便有「到江吳地盡,隔岸越山多」一聯。山上古木青翠,向東面錢塘江口望去,海天一色,倒好像是白波浸天。回頭向北,下方正是繁華的杭州,近有山中聖果寺僧人敲鐘擊磬的誦經聲,遠有山下杭州城秦樓楚館飄來的笙歌聲。
千年之後的今天,假如有緣一遊聖果寺,不知那一頭的景、色、聲還是不是當年模樣?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