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書劍》納蘭詞
 

一:兩首《金縷曲》

納蘭性德《金縷曲.贈梁汾》

  德也狂生也。偶然間、緇塵京國,烏衣門第。有酒惟澆趙州土,誰會成生此意。不信道、竟逢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,向尊前、拭盡英雄淚。君不見,月如水。

  共君此夜須沈醉。且由他、蛾眉謠諑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問,冷笑置之而已。尋思起、從頭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,後身緣、恐結他生裡。然諾重,君須記。

納蘭性德《金縷曲》

  未得長無謂。竟須將、銀河親挽,普天一洗。麟閣才教留粉本,大笑拂衣歸矣。如斯者,古今能幾。有年限好春無限恨,沒來由、短盡英雄氣。暫覓箇,柔鄉避。

  東君輕薄知何意。儘年年、愁紅慘綠,添人憔悴。兩鬢飄蕭容易白,錯把韶華虛費。便決計、疏狂休悔。但有玉人常照眼,向名花美酒拚沈醉。天下事、公等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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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:納蘭性德

  上引兩首《金縷曲》詞,出自清代第一大詞人納蘭性德(1555-1585)手筆。性德,原成德,字容若,滿州正黃旗人,父親是武英殿大學士明珠。明珠在金庸筆下,是個很會拍馬屁的高官,明珠是正宗的正黃旗人,與韋小寶「入滿州抬旗」不一樣。

  這個短命詞人的壽元,依公曆來計虛歲是三十一。但是他實際上在1555年的1月出生,還沒有過農曆年,該算順治十一年甲午年底出生,死在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年五月,用中國人的算法,是「年三十二卒」。納蘭性德是大臣明珠之子,進士出身,授三等侍衛,死時任一等侍衛。性德是小玄子的親信,康熙二十一年曾到黑龍江偵察羅剎國情勢,金庸沒有讓他在《鹿鼎記》中出場,他病死時韋小寶正在當其通吃伯。

  《金縷曲.贈梁汾》是送給文友顧貞觀(1637-1714),梁汾是顧的別字。明珠聘顧貞觀為西賓,性德與這位年齡與父親明珠同樣大的文友一見如故,成為莫逆之交。這首詞寫在康熙十五年丙辰(1676)。

三:三天竺針鋒相對

  金庸在《書劍恩仇錄》第七回〈琴音朗朗聞雁落,劍氣沉沉作龍吟〉安排乾隆(其時化名東方耳,耳東暗扣陳字)和陳家洛(當時化名陸嘉成,是陳家洛倒轉來唸)用幾句《金縷曲》對答。

  乾隆道說:「且由他、蛾眉謠諑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問,冷笑置之而已。」

  陳家洛則應之以:「大笑拂衣歸矣。如斯者古今能幾?……向名花美酒拚沈醉。天下事、公等在。」

  事緣陳家洛帶同心硯遊三天竺,因為貌似福康安而沒有被乾隆手下的侍衛攔阻,於是兩兄弟便有緣見面,以琴會友。由論琴中的戰伐意而到談時局與紅花會;到心硯露了一手暗器功夫;到陳家洛顧左右而言他;到把玩陳家洛的摺扇;到談扇上納蘭性德的題詞。

  乾隆便借題發揮,陳家洛用納蘭詞應對:

  東方耳又道:「納蘭公子絕世才華,自是人中英彥,但你瞧他詞中有這一句:『且由他蛾眉謠諑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問,冷笑置之而已。』未免自恃才調,過於冷傲。少年不壽,詞中已見端倪。」說罷雙目盯住陳家洛,意思是說少年人恃才傲物,未必有甚麼好下場。陳家洛笑道:「大笑拂衣歸矣,如斯者古今能幾?向名花美酒拼沉醉。天下事,公等在。」這又是納蘭詞。

  「身世悠悠何足問」一句,原本是納蘭性德以滿州貴公子的身份,而與漢人文士顧貞顧深交,便生起不滿自己身世的想法。「冷笑置之」更是衝著陳家洛的傲慢態度而來,話中有話。

  陳家洛亦狂傲到底,你東方耳說「自恃才調」便會「少年不壽」,我「陸嘉成」卻因《遊俠列傳》而仰慕英雄俠士,「大笑拂衣」,視死如歸。名花即是美人,信陵君亦不過死於美人醇酒之間,「天下事,公等在」。眼前的東方耳願代托引薦一官半職,實非眼前狂生所欲。

  金庸巧妙的節錄了兩首《金縷曲》,略作剪裁,把不合用的刪去。

四:少年不壽見端倪

  《金縷曲.贈梁汾》裡面的德和成生都是作者自稱。緇即黑色,緇衣又常指黑色的僧衣,因此《飛狐外傳》的女主角圓性(袁紫衣)便以「緇衣」的諧音作名,圓字的諧音作性。烏衣門第的典,指東晉南渡後王導、謝安兩大家族居於建康烏衣巷,兩家子弟好穿烏衣。「偶然間」一語,顯示出百般無奈!性德雖然貴為正黃旗世家子弟,但是對清初滿漢間的矛盾、統治者與對被統治者的高壓卻有深刻的體會。人生在世,許多事都可以自己主宰,唯有生父生母不由得人選擇。詞的前四句說此。

  李賀詩:「買絲繡作平原君,有酒惟澆趙州土。」「有酒」三句,寫能結識得顧貞觀這樣的知己,是萬萬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如此了解自己。平原君趙勝是戰國四公子之一,四公子都喜交賓客。

  「青眼」四句,說二人對酒當歌,月下暢談,到感觸處便流下英雄淚。青眼,用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典,阮籍是桃花島主黃藥師的「偶像」。阮籍能作青白眼,青即是黑色,遇俗士以白眼相加,見好朋友則視以青眼。這是說阮籍的眼球肌很靈活,遇上俗士翻起眼球,由眼白對著人家,也就是看也不看一眼,是無禮到極的行徑。遇上好朋友以黑睛相對,即是望著對方。

  「蛾眉謠琢」用屈原《離騷》的典:「眾女嫉余之蛾眉兮,謠琢謂余以善淫。」謠琢即是造謠誹謗。有好事之徒拿著兩句來編派屈原為楚懷王的孌童,實在無事生非!用女子的口吻只是比喻,不是屈原的自況。

  「劫」是佛家語,金庸小說的讀者不會陌生,天地形成到毀滅謂之一劫。「後身」亦是佛家語,指死後輪迴。「心期」是心中期許,納蘭性德自覺與顧貞觀的交誼之深,一輩子也不夠,還要來生再續今生緣!顧貞觀讀此詞也極為感動,認為「他生再結」語甚不祥。結果九年後納蘭性德便離開人世。

  另一首《金縷曲》是反戰詞。前三句用杜甫《洗兵馬》的典:「安得壯士挽天河,淨洗甲兵長不用。」麟閣是麒麟閣,在長安未安宮內,漢宣帝時畫功臣畫像於閣內。洗淨了戰甲,畫像又留在麒麟閣內,接下來的自然是大笑拂衣歸。

  歸何處?溫柔鄉去!

  「東君」是指司春之神,中國東面向海,春天便多吹東風。金庸在《笑傲江湖》引徐渭的梅花詩:「從來不信梅花譜,著手拈來便有神。不信試看千萬樹,東方吹著便成春。」這首詞的前半說得灑脫,後半卻多怨言,倒似是「尋思起、從頭翻悔」。這大笑拂衣歸是真笑嗎?英雄氣短,借溫柔鄉暫避而已。東君豈有輕薄之意?人心情好的時候,紅花綠葉舞春風,何來憔悴?人的心情不好,才因兩鬢飄蕭而天愁地慘。

  兩首詞都標榜一個狂字,狂中卻有悔意,借酒澆愁,酒入愁腸,徒增傷感。不建功立業,又有甚麼事可做?詞人的心情,真是矛盾得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