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月無情人暗換,舊遊如夢空腸斷
 

風月無情便識愁

少年不知愁滋味,愛上重樓,愛上重樓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
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,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!
                 ──辛棄疾〈醜奴兒〉

  許多老師都說病中最宜讀宋詞,以我的體魄,橫看豎看都不會有人說是壯健之人,但不知是否真的命中註定一生無災,那所謂「小病是福」的福是從未「享受」過。既然連數天臥病在床也未試過,病中讀宋詞也自然是從未有過的經歷。由是對宋詞的興趣便小,少年時主要是零零碎碎地讀一點唐人七絕,於公元二千年忽然重拾對宋詞的興趣,恐怕真是為了人到中年而心中多了一點病態。愁滋味真是欲說還休。

  《神鵰俠侶》以歐陽修的兩首〈蝶戀花〉作引子,第一首是:

越女採蓮秋水畔,窄袖輕羅,暗露雙金釧。照影摘花花似面,芳心只共絲爭亂。
雞尺溪頭風浪晚,霧重煙輕,不見來時伴。隱隱歌聲歸棹遠,離愁引著江南岸。

  越女是指春秋時越國的美女,最美的當然是西施,郭靖的七師父韓小瑩外號「越女劍」,金庸又有一短篇小說名《越女劍》。《莊子.秋水》:「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。」李秋水是逍遙派三巨頭之一,鄧百川卻是慕容家青雲莊莊主。金釧卻教人想起《紅樓夢》裡面賈家投井自殺的丫頭。

  詞意倒也清楚明白,越女採蓮摘花,賭物思人,芳心便紊亂如絲。同伴為風浪煙霧所阻,同去而各歸,只聽聞隱約歌聲,唯有帶著離愁別緒登岸。

  然而這樣的短暫離愁實在稀鬆平常之至,既聞歌聲,則思念的遊伴定必安然無恙,不必牽腸掛肚。所以這首〈蝶戀花〉無非是「為賦新詞強說愁」。

  向來不知這「雞尺溪頭」究竟是甚麼東西,查證之後,才知這首詞金庸也曾動過手術,另一個版本是:

越女採蓮秋水畔,窄袖輕羅,暗露雙金釧。照影摘花花似面,芳心只共絲爭亂。
鸂鶒灘頭風浪晚,霧重煙輕,不見來時伴。隱隱歌聲歸棹遠,離愁引著江兩岸。

  「鸂鶒」似鴛鴦而略大,因毛色多紫,故又名紫鴛鴦。這鸂鶒灘在洛陽,不合移作案發現場的嘉興南湖,便大筆一揮,將「鸂鶒灘」改為「雞尺溪」,「江兩岸」改為「江南岸」。

  原先好好的一對紫鴛鴦於風浪煙霧中失散,分隔兩岸,難怪要愁。

  第二首〈蝶戀花〉只引了最後兩句:

……一陣風吹來,隱隱送來兩句:「風月無情人暗換,舊遊如夢空腸斷……」歌聲甫歇,便是一陣格格嬌笑。那道姑一聲長嘆,提起左手,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,喃喃自語:「那又有甚麼好笑?小妮子只是瞎唱,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、惆悵之意。」
 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,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動,只有當「風月無情人暗換,舊遊如夢空腸斷」那兩句傳到之時,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。

  道姑是赤練仙子李莫愁,老者是東邪黃藥師。一眾泛舟湖上的小妮子不知愁滋味,既無相思之苦、惆悵之意,唱完之後當然還可以有心情格格嬌笑了。故此宋詞當真宜在病中讀,有病呻吟,方可多一點愁思。

  全詞是:

畫閣歸來春又晚,燕子雙飛,柳軟桃花淺,細雨滿天風滿院,愁眉斂盡無人見。
獨倚闌干心緒亂,芳草芊綿,尚憶江南岸,風月無情人暗換,舊遊如夢空腸斷。

  南唐後主詞有「獨自莫憑欄,無限江山,別時容易見時難」之句。

  真的,別時容易見時難!

  那相思之苦、惆悵之意,不就在於「見時難」嗎?

  然而道姑與老者所識的愁滋味又大不相同,所以李莫愁是「一聲長嘆」,顯示心中仍有憤憤不平之意;黃藥師卻只「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」,充滿無奈,真是「欲說還休」,當中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慚愧懊惱在呢?不單止難見,根本就是不能再見!這才是真正的愁。

  風月泛指清風明月,暗喻男女間的情愛,風月當然無情,有情的只是風中月下的癡人。「人非草木,誰屬無情?」蘇軾〈前赤壁賦〉云:

……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;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。

  有情人心中既有所思念,風聲入耳、月色在目,都化成那個惹愁的根源。

  李莫愁的愁是「人暗換」。「愛人結婚了,新娘不是我」,把心一橫去大鬧禮堂,但是她又不能如趙敏濠州攪局一舉成功,徒然丟盡了臉面。陸展元對她並無山盟海誓,發乎情,止乎禮,兩無拖欠,李莫愁未免出師無名。

  黃藥師的愁是利慾熏心,為了巧取豪奪那天下第一的名頭,害死了自己一生最愛的妻子,咎由自取,與人無尤,怪得了誰?只有一時怪罪於周伯通炫耀《九陰真經》,但是這樣的遯詞連自己也騙不過。「奇謀妙計夢一場」,原本好好的燕子雙飛,結果去如春夢,腸斷,腸斷。那一聲嘆息能不極輕極輕?

  無話可說!只好欲說還休。二十多年之後初遇小外孫女郭襄,勾起那一份教人欲說還休的愁,只能說聲:「真像,真像!」那是顧左右而言他的「卻道天涼好個秋」了!